著名作家高建群:白房子老兵的故事(上)

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,是克孜乌雍科(红柳)边防站,再往前走20公里,是位于额尔齐斯河北岸的北湾(白房子)边防站,过了额尔齐斯河,再往前走80公里,是吉木乃边防站。依次再往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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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,是克孜乌雍科(红柳)边防站,再往前走20公里,是位于额尔齐斯河北岸的北湾(白房子)边防站,过了额尔齐斯河,再往前走80公里,是吉木乃边防站。依次再往前走,沿边境一线,就是博尔塔拉、塔城、伊犁的诸多边防站了。

高建群

五年前,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把我的长篇小说《最后一个匈奴》改编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《盘龙卧虎高山顶》,一番热播以后,取得了不错的收视业绩。尔后,他们又将我早年写的一部中篇小说《遥远的白房子》,改编成四十五集电视连续剧剧本。

往事如烟。《遥远的白房子》是生活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,突然塞给我的一本大书。

1972年12月14日上午,在渭河畔那个小小的村庄,我的家乡,我穿上军装,16日到县上集中,17日从西安坐上铁闷子车,于是,这三百多个关中子弟兵在那个多雪的冬天,踏上去新疆的路途。四天五夜之后,到达乌市。在乌市一个大剧场的戏台上和过道里,合装歇息一夜,然后分别被装进一长溜大卡车里,向北向北,五天以后,这三百多人中,一半的人到了中苏边界,一半的人到了中蒙边界。从军的年代就这样开始了。

这三百多人或当兵三年,或四年,或五年,然后复员,从哪里来到哪里去,重新回到家乡,回到他们的小村子去。我是1977年的4月10日离开边防站的。从进站到离开,是四年半的时间。过去说是五年,那是大致的说法,严格地讲来是“五个年头”。

我计算了一下,从进站到离开,这五个年头,我一共得到的津贴不到一千元。第一年,津贴费每月十一块,第二年每月是十二块,第三年每月是十三块,第四年是十五块,第五年是二十块。复员时,复员费是六十块。再就是医疗补助是八十块。这就是五年中这个士兵得到的全部供养。

医疗费这事很有趣。营部派了个兽医,到各边防站巡回,给每个退伍兵检查身体。医疗补助费最高是一百块,最低是四十块。兽医姓许,大家都叫他许医生,而不叫他许兽医。因为他谈了几个对象,领到部队后,大家叫一声许兽医,对象一听,就不高兴,抬脚走人了,所以他忌讳人家叫他“兽医”。他是天津人。

我敲了敲边防站医务室的门,喊了声“报告”,推门进去,并且很响亮地叫了声“许医生”。许医生问我有什么病,叫我一一道来。我说我的大门牙掉了,在一次摔马中嗑掉的。许医生真诚地说,这个医疗补助只能是四十块,你再说说看。于是我说我有关节炎,不但关节疼,而且凉气蹿到腰眼上,腰都直不起来了。

许医生听到这话,是高兴了。他说这是慢性病,可以拿到八十元医疗补助费,于是他就在表上填写了。临出门时,他对我说,关节炎到了内地,不用治疗,就会好的。正应了许医生的话,关节炎到了内地之后,果然不治自愈了,但是,当晚境渐来以后,它突然重新发作,回到了我的身上,而且变得异常严重。湿邪之气从膝盖蹿到腰间,腰疼得直不起来,蹲在坐便器上起不来,弯腰穿袜子也做不到,晚上睡觉时,腰蜷得像一张弓一样。接下来,腰轻了,湿邪之气又蹿上了肩周,胳膊抬不起来了,肩胛那地方,渗凉渗凉,僵硬僵硬。

我相信那三百多名退伍士兵,我的乡党,他们的身体状况大约和我都差不多。有些甚至还不如我,因为他们大都生活在农村,那里条件更差一些。朴树有支歌叫《那些花儿》,歌词里唱:她们在哪里呀?她们都老了吗?这曲调,这歌词,叫我听了每每流泪不已。

是的,他们都老了,都在生活的某一个角落待着。如果不说他们是谁,你永远不会知道。当年我们心中那位至高无上的政委,后来转业渭北地面一家煤矿,担任一个职务,后来这煤矿被股份制改造,又被承包,他沦为下岗者,每月领取一千三百元的工资。前几年,他来报喜说,国家把他收回了,进入劳保系统,现在每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块钱了。营长好像转业到渭南的市属自来水公司,也已经退休多年了,战友们聚会,看见垂垂老矣的他,唯一叫人能记起当年的他的,是他一笑时,嘴里露出的那颗铁质的假牙。

大部分是农村兵,他们重新回到他们生活的那个小圈子里去了。他们都已经沧桑得不成样子了,有一小部分人已经死去。通常为我带来消息的是战友老段。老段比我们大一两岁,入伍前是民办教师,后来回去后,转成了正式工,然后在西安一家纺织厂做个小领导。当年我在西安钟楼签售《最后一个匈奴》时,他闻讯赶来,这样我通过他,和战友们有了一些联系。

他当兵的那地方不在北湾,而在界河的源头,那个名叫阿赫吐拜克的边防站。他在站上当文书。站的对面,界河对岸,有个俄罗斯小城,叫阿连谢夫卡。我的《遥远的白房子》中,那个有着无头烈士墓的墓碑,就竖在那座城里的广场上。

我在2012年秋天重返白房子时,曾经去过阿赫吐拜克,登上瞭望台看那座小城。望远镜中,小城较之当年苏联时期,已经萧条了许多,当年阿连谢夫卡城车水马龙、人来人往,这一次,我搜索了半天,只看见一个穿着裙子,臀部肥大的妇女,走进一座建筑物中去。

阿赫吐拜克是白色的沙山的意思。这个边防站距北湾卡伦是50公里,我在给编剧韩老师的短讯中,详尽地描绘了那块地方的地理位置。

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,是克孜乌雍科(红柳)边防站,再往前走20公里,是位于额尔齐斯河北岸的北湾(白房子)边防站,过了额尔齐斯河,再往前走80公里,是吉木乃边防站。依次再往前走,沿边境一线,就是博尔塔拉、塔城、伊犁的诸多边防站了。而由阿赫吐拜克向东南,即进入阿尔泰山,它们依次是扎木拉斯边防站、白哈巴边防站。白哈巴就是喀纳斯湖那地方,而翻过阿尔泰山第一峰奎屯山,再往前走,就是中蒙边界的红山嘴边防站了。

回到老段,此刻,我觉得战友才是最重要的,我们城里几个,经常聚会的地方是老侯的烤肉摊。记得那一年,当听到中俄、中哈重新勘界、划界、定桩中,55.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将永久划归中方、成为不再争议的永久中国领土时,我们几个,在老侯的烤肉摊前吃着烤肉,喝着烧酒庆祝。

老侯在白房子时期是炊事员,他们家是“文革”中西安回到原籍合阳县落户,从合阳当兵后,又回到了西安,在一个工厂当工人,后来工厂破产,老侯下岗,于是在工厂门口摆了个烤肉摊,我给他写了个牌子“新疆退伍老兵侯老大烤肉”,挂在摊前的一棵道旁树上。

“侯老大烤肉”在那条街很有名,侯老大本人也好像是个名人,整条街都知道他。每天晚上,五点钟以后,烤肉摊支起,烟熏火燎中,老侯坐在那里,两手摊开,翻动着铁钎子。他蓬松的头发,黑白相间,脏兮兮地遮住了半个脸。胡子刮得精光,露出黑胡茬子和尖尖的下巴,眼睛眯着,被烟熏得红勾勾的。鼻孔里,鼻涕不时流出来,然后腾出翻动钎子的手,用手背一抹,一吸溜。老侯的生意很好。我曾经说过,我好多次回新疆,每次一路吃过去,最后还是回来吃老侯的烤肉,觉得他烤得好。

老侯的肉烤得好,害得街边别的烤肉摊没了生意,于是,他们就经常来寻衅滋事。后来双方闹到派出所里。派出所说,你个侯老大,一点眼色也没有,别人没法活,肯定要来闹你!老侯听了,明白了这道理,第二天起,每晚只烤到十一点就收摊,他一收摊,别处的生意也就起来了。

有一次我在现场,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工具车,开着高音喇叭,从街口一路走来,小商小贩们吓得四处逃窜。我看老侯怎么办。老侯不逃,说实话,他也没办法逃,人行道上,摆着个烤肉摊,还有一堆高高低低的桌凳。只见老侯,两手抱在胸前,面无表情地蹲在马路旁边的台阶上。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烤肉摊,他的高高低低的桌子凳子被抬上工具车。

我站在老侯旁边,冲城管们喊道:“这个人你不敢惹,他当过兵,是个二毬!在部队上,连营长的碗都敢甩!”城管白了我一眼,冲老侯说:“侯老大,明天你到所里来,领回你的炉子,接受罚款!”

老侯听了这话,像放闷气一样“哼”了一声,然后冲我苦笑了一下。

通常我们在老侯烤肉摊前聚会的,还有一个战友,他是老樊,当年是白房子边防站的卫生员。老樊是西安人,当年插队,来到我老家的公社,后来接兵的来了,就糊里糊涂地跟着我们一起当了兵。因为在部队上是卫生员,回来就安排在医院里当了医生。他是个老实本分人,平日话不多。我的母亲有心脏病,他就把医院里的氧气瓶,搬来放在我家里,给母亲用。他也已经退休了,被医院返聘回去。

正是在这个烤肉摊前,在战友的聚会中,我零零碎碎地听到那些农村战友们的消息。最近的一次,也是在这烤肉摊前,老段报告说,从现在开始,民政部门将登记人数,给每个尚且健在的农民户籍的白房子老兵,每人每个月补助一百块钱!

“是一百块钱吗?”

“是一百块,钱虽然不多,但是大家都会满意。觉得这起码是对老兵的一种尊重!”

就在老段说这些话的时候,旁边一位小年轻的手机铃声,正在放着朴树的《那些花儿》。这支歌就深深地印到我脑子里了。

高建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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