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秀波,已经超预算七千万了”;“秀波,那谁谁合同到期了,他的经纪人说怎么不能再拍了”;“吴老师,人家不能给咱们那十二辆发电车,说只能给两辆,所以半边的灯是打不亮的”……吴秀波做出接电话的样子,嘴里一点磕巴都没打。
粉丝们是无法从这种顽皮的帅大叔形象中想到,为了处理剧组的事情,这位两鬓苍驳的帅哥会在商店门口,蹲着,打电话:没有讲究,没有红毯,没有风度,没有聚光灯。那时的吴秀波,没有迷人的微笑,只有魔鬼般的细心。
这就是吴秀波的监制生活,333天,他对自己只下了一个要求:不发怒,不发火。但是他并不隐忍:“忍字头上一把刀。”吴秀波所做的便是“化”掉一切的戾气与焦虑,用愉悦和平静的心情与他人共事。
在圈里人的眼里,吴秀波也许“疯”了,但是他自己知道,在这别人可以拍三部电视剧的时间里,他终于,真正的,解放了自己。
或许,对于他来说,《军师联盟》就是没有输赢,解放天性的一场游戏,从监制到表演。
遵从本性的“戏”
北青报:外界对《军师联盟》最普遍的感受是全方位的创新。作为这个剧的孵化者,你对它的定位是什么?
吴秀波:过去讲司马懿的故事都是从他跟诸葛亮对阵的时代开始,《军师联盟》上半部讲的其实全都没有发生过,纯是编剧以及主创者根据观众乐趣需求完成的一个创作。如果是历史剧,我干吗叫《军师联盟》?那是一个电子游戏的名字,所以游戏,游戏,你会发现游的后面写的是“戏”字。
戏通过满足观众的乐趣让主创人员生存,其次还满足了主创人员的乐趣。所谓满足主创人员的乐趣,绝不是说我有一个答案告诉你答案,那是胜者的乐趣,那是科学家的乐趣。而戏剧主创者的乐趣是我有问题,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感受这个问题;我有不解,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干这个不解;我有内心矛盾,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感受内心矛盾;我想哭,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哭。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,他无望的是不可能有一个人说我能带你走到白天。最重要的是在这黑夜里,还有一个人跟你一起走,能拉着手,唱歌,点个蜡烛,仅此而已。
北青报:所以这个名字当初确定的时候,你们是知道它会有被误解的可能性吗?
吴秀波:我们要确定它的方向性,因为第一是得让游戏公司买,叫完《军师联盟》,游戏公司就买了。第二,我叫《军师联盟》可以尊重所有的演员,比如我说晨儿(李晨)过来给我演一个戏,“演什么?”“演《司马懿》”,“我演谁?”我下边就接不下去了;换成“晨儿,过来帮我演一个戏,《军师联盟》”,“我演谁?”“曹丕,是所有军师的头”……
北青报:很多人想知道你为什么选了三国,选了司马懿?
吴秀波:我要表述内心问题和疑虑的时候,我的戏剧就需要寻找一个可以为之提供最大矛盾和时长的戏剧空间,那么以我的经历和我小时候的阅读量,尤其我又是一个男性,我就选三国。
为什么选司马懿呢?因为我是一个愿意对一个题目认真思索,思索到幼稚的一个人,我两年前筹拍这个戏,剧本写了四年。不夸张地说,至少三十个人劝我别拍这个戏了,用看着一个老艺术家走在即将腐朽的末路上的眼神看着我。
《三国演义》本身就是一个大剧本,从桃园三结义起,到草船借箭,到空城计,全是假的。我不知道在那个年代有没有人说不可能有借东风,不可能有桃园三结义,他们不是那么认识,不可能有空城计,司马懿根本就没去, 他为什么要那么写?
那是他的需求。那是他在捍卫着什么,是他的问题,他的疑惑,他的情感,他就要站在刘备的立场写这段故事,他没有背叛自己的情感,没有背叛自己的问题,没有背叛自己的疑惑,被人看到的时候,看者感到所有的乐趣,不违背所有对人性的表述,还让所有人看了以后,残存着和坚守着对整个故事的问号,那才是最伟大的作品。而我要谢谢创作者成全了我的问号,让我一直保留至今,为什么你不讲这段故事?我讲。
“洗牌”的乐趣
北青报:是先有了态度催生了司马懿这样的表达,还是先有了司马懿这个项目,把你自己的态度投射到他身上?
吴秀波:拍戏绝不是拥有答案的竹筒倒豆子,而是巨大问号下的无路可退。我遵循的一个原则,叫做随顺随缘。五年前跟朋友说给你拍这个,我连想都没想,我只知道我看过三国,司马懿没写过,然后一旦落实了,我需要查所有的资料,再看《三国演义》,再看《三国志》,再查魏书,然后再查所有的王公贵戚、名人文士对司马懿的品评。
查了所有史料之后,第一稿符合史实,但是毫无戏趣。第二稿,完成了男性对三国的认知,我给我太太看了,我太太说什么玩意儿……然后我跟郑万隆老师说,你能换个女的再写一个吗?男性题材,但观众是女的。好,换个女编剧写,到最后女的也觉得挺好看,至于说讲啥,我说我也不知道。建立这个东西,从剧本原创,到拍摄前期,到一场一场戏剧的聊天,到尊重每一个主创的情感以及原则,到拍摄过程中的所有的修行,要表达的绝不是在前期剧本我们所知道的答案,那些答案你上百度查就完了。
北青报:关于这部戏很多评论都集中在翻案、洗白等等,虽然以80集篇幅来衡量下此结论为时尚早,但至少在开篇这几集里面,司马懿作为男主角被塑造的如同“白莲花”,是否矫枉过正了?
吴秀波:不是洗白是洗牌。如果打牌不洗牌的话,打牌就不是游戏,成了记牌了。为什么要把牌打乱?因为要带来不测感,给你带来突兀感,给你带来游戏的乐趣。
所谓娱乐之心,就是看输赢对错,高低贵贱,你满足自己欲望在两元对立情况思维逻辑情况下,所有快乐的、得失的过山车,这是乐趣。戏剧要遵循这种乐趣,干吗呢?与观众交流。 我们遵循这个原则在做戏,你也就能看到做完戏以后,所有人发表对戏的议论,以及看戏时究竟感受到的是什么。
花十年,我也得要我的戏
北青报:外界只知道这个戏拍了333天,工期是常规电视剧三倍,你做《军师联盟》监制到底有多难?
吴秀波:(模仿接电话状)“秀波,已经超预算七千万了”;“秀波,那谁谁合同到期了,后边还有400场戏,他说他肯定不能再拍了,他的经纪人说怎么不能再拍了”;“吴老师,人家不能给咱们那十二辆发电车,说只能给两辆,所以半边的灯是打不亮的”;“吴老师,那孩子从马上摔下来了,骨折”;“秀波我跟你说,在这个剧组里我要再见着他,我就不干了,要不就是他走,要么就是我走,你看着办”;“哥,咱俩得聊聊剧,再这么演下去,我是不能演了,根本都是错的”;“秀波反正我不高兴了,你要不要陪我喝一些”;“秀波,网站说了,咱们晚交片可能得赔一亿五”……
每天这样一堆电话接完了,我一宿没睡,下午到现场还得演戏。我说导演,该我的戏了,“秀波,上午来的演员还没走,那场还没拍,我说为什么?大家都聊不拢”,然后镜头一拍,说“秀波,你现在太胖了”……
我说再不吃饭我就死了 !
所以到最后我只给自己下一个定义,就是在这333天中,我只对自己有一个要求:不发怒,不发火,时刻保持愉悦和平静的心跟所有人说话,我做到了。真不生气,绝不是忍,所谓忍的心头一把刀,明天我报复你,不是,是化了,不仅不生气,而且要感受到当下生命的所有价值和快乐。
北青报:但所有问题都要解决,最后你都能给出一个方案?
吴秀波:到现在我还有没解决的问题,不重要,你一生中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?解决不了。当别人跟我说这个戏可能赔4个亿的时候,我说我牛,你赔不起,我能赔得起4个亿,你能跟我比得了吗?我说的这句话是真的,我不交片子要赔4个亿,我说挺好,我赔得起。
北青报:是什么信念支撑你做这些?
吴秀波:第一,我要反哺我的行当和戏剧,它们给了我这么多年好的生活,就算全赔进去了,也应该做这个报答,绝不是所谓的观众,绝不是所谓的利益,是对这个行当。我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,我只需要跟我的行当交代。这是不能开玩笑的。我无论高低贵贱,我的态度很重要。
第二,我迄今为止没有体验过所谓美好的生活,我不好吃,不好玩,不好穿,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能演戏。我演戏不是因为我建立一个多强大的吴秀波体系,我拍戏就是为了忘忧,虽然我在生活中追求不到我要的快乐,但是我在拍戏过程中能忘忧。我如果自己再不做一个戏,不拍一个自己爱的戏的话,我连忘忧都可能没有了,不能把我逼死。别说花一年,花十年,我也得要我要的戏。
北青报:就像你说的,眼下当演员特别容易,当幕后特别艰难,《军师联盟》以后还愿意继续吗?
吴秀波:如果我做演员的命运依旧叵测的话,我只能如此。其实我挺开心了,我做了演员,并且幸运地碰上几个很好的剧本,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,你让我做出那么一个剧本和片子,我真的要命比现在还好才行。当然了,人总是向往幸福和希望这段时间和曾经幸福的时候一样,所以我是为了做演员才做制片人,绝不是因为演员当得特牛了我要去当制片人,所以接下来再让我当制片人和监制的唯一原因,就是因为我想做演员,没有别的原因。
戏剧是聪明的过山车
北青报:怎么想到请于和伟来演曹操?
吴秀波:我挑选演员首先是从他们标准的职业素质上来挑选。 真正的好演员绝不是善有,而是善空。如果一个演员不善空的话,什么都装不了,我找到的演员需要拥有两种必备的素质。第一,叫做职业水准。第二,叫做职业道德。这两种东西拥有了,我再去考量别人跟我说的三个原则,第一,线数;第二,流量;第三,价位。
北青报:“鹰视狼顾”这场戏对司马懿这个人物是非常核心的,最后呈现的那个眼神、姿态定格,是反复练习推敲的结果吗?
吴秀波:我必须要告诉你们一个真相,不是我当时那一刻演得牛,是因为我认真的铺垫了所有的前期关系。在一开始,司马懿是一个不出名的人,这样的人对曹操“鹰视狼顾”,才显得他骨子里有多么强大。一场戏给你带来的刺激,不是那一场戏造成,跟你坐过山车一样,它慢慢地爬,跑到那上面突然间一掉下来的时候,这种落差带给你的刺激才形成了快感。简单地说,如果那场鹰视狼顾放在前面的杨修上,你不觉得什么,他就应该是这样。所以戏剧其实不是一个强大的炮,而是一个聪明的过山车。
眼泪,为“不容易”而流
北青报:杨修死的那场戏,处理得特别感人,但为什么司马懿还双眼含泪?
吴秀波: 为什么我要拍司马懿?因为曾经众所周知的剧本里他不是一个好人,为什么要对杨修双目含泪,因为在你前面看到的二十集里,都不认为杨修是个好人。我有一个简单的奉行原则,就是尽我所能,表达尊重,尤其在戏剧里要如此。
翟天临在拍最后一场之前,曾经连续三天到我的车上找我,说哥,我演了半天,就是一个工具。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,认认真真聊坏人和好人是谁定,我们聊杨修的一生,我们聊我们的戏剧应该对所有的人表达我们尊重着谁,那最后一场戏在剧本里并没有。
我特意在昨天看了那场戏,我不爱看我自己拍的戏,从来不看,我不担心曹操,我不担心曹丕,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得,曹操称了王,曹丕称了帝,而杨修什么都没有。所以你可以看到所有的弹幕上,都是曹操牛,司马懿牛,曹丕牛,这些所谓的“牛”都站立在这个角色有所得的立场上,而我最担心的就是是否还有人看到一个一无所得的人,一个失败的人,临走那一刻,还有坚守的善良。这个孩子“不容易”,这三个字才是戏剧需要表达的态度。我每每看到那场的时候,我会难过,我会流泪。
如果不问了,还不如去做综艺节目
北青报:除了角色,观众对剧中精心设计的小道具也非常热衷于议论其寓意,比如司马懿的乌龟“心猿意马”, 能否解读下这些细节的初衷?
吴秀波:无非是要加进一种生趣,生命的乐趣。在角色将死的一刻,你才会对这个角色产生惋惜之感,对生命有重新的审视和考量。
心猿意马,这个成语大部分都是在讲《西游记》。一个和尚,放下舍得对错,让六根清净,落发修行,去西天取经的和尚,尚且有心猿意马。司马懿能没有?什么是心猿意马?悟空是什么?能力,欲望,八戒、沙僧,哪一个不是,意马是什么?时长,没马驮着你,你能走多远。所以那只乌龟就是司马懿的心猿意马。
为什么是只乌龟呢?在中国的文化里,龟代表着安全,寿长,它只有一个壳,但是在它那层壳之下,虎爪,鹰嘴,没有任何用武之地。所谓能人,首先得活得下去才能“能”,那安全长久何尝不是最大的欲望,又何尝不是司马懿的心猿意马,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猿意马。
为什么一个忍字在中国比美国的自由和勇气要传承得久,中国人就想活得长一些,安全一些。杨修,不到三十岁死了,这时走和那时走有何分别?肯定有分别,得活得长一点。后面还讲了,活得长真的有分别吗?看看到最后……其实它也不是寓意,它就是一种自问自答,不能不问,如果不问了,这些事没干,我也没有兴趣,还不如去做综艺节目。
关键不是表达什么,而是如何表达
北青报:你一直在说游戏,《军师联盟》的确是一部戏里戏外充满了趣味性和解读乐趣的古装剧,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观众质疑这个戏的严肃性;相反,之前你主演《赵氏孤儿》,也非常严肃认真的历史正剧,但观众的接受度就相差很远。是否时代已经变了,像《赵氏孤儿》那样正襟危坐的历史剧拍法需要更新了?
吴秀波:戏剧不是真理,戏剧是谈话,用谈话沟通情感,用谈话建议主创和观众如何解决各自的问题,或者干脆就是共度这个问题,所以关键的不是你要表达什么,而是一种什么样的温度和状态去表达。就是当你劝一个人,不能生硬地拍着桌子说他不对,你得说,你冷吗?你要不要吃点东西,先别想那些事,咱们到那边坐坐……这才是生命中的智慧和德行。
其实我特别能理解很多怀揣着一定答案的人,愤世嫉俗地拍了一部戏,而不被别人认可的耿耿于怀,我认为坚守那样的创作态度,稍微显得有些匮乏生命力。但我尊重他们。本版文/本报记者 杨文杰